天意指引

(转自《西藏文学》2000年5月号)

作者:格 央

一、风中你的秀发飘飘

  1949年,24岁的林浩基从莫斯科大学毕业,一路转辗反侧,终于回到了阔别八年的祖国,在莫斯科大学,林浩基主修的是生物专业,回来后分至中科院生物研究所工作。那时候的中科院正在筹建阶段,还谈不上什么课题项目,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被组织起来,随工作组派往各地,林浩基年少气盛,满腔报国之心,主动要求去艰苦的黑水山区。

  黑水地处四川北部,是藏族、羌族和回族的聚集地,那里山高谷深,地势复杂,山顶和谷底高差可达二千多米。山顶终年不化的白雪,山腰浓密的森林,山麓四季常青的草场。构成了这一带奇特的景色。而犷放剧烈的地貌造就了当地人豪放剽悍的性格。

  林浩基随工作组来到黑水之后,被任命为县长秘书,他工作认真,有条有理,为人谦虚和善,众人有目共睹,颇得县长赏识。同时,因为他曾在莫斯科修过三年医学,所以也时常为人看病。于是,镇上的人们对这个高大的书卷味十足的年轻人产生了很好的印象,当县长称他为“小林”时,本地人则尊重地称他为“林大夫”。

  这年8月,黑水迎来了它一年中最隆重节日——赛马会,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县政府举办的第一次赛马会,所以,县上投入大量的精力、人力和物力,全力以赴,力求最大限度地将其办好。

  赛马会开始前几天,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座美丽的帐蓬城倾刻之间出现在了赛场的周围,数以百计的绘有蓝色吉祥图案的白布帐蓬,簇簇平地而起,土司头人们的帐蓬更是滋长如大厅,上方有遮阳的帐外之帐,四周精心地缝制着象征性的窗棂和吉祥八宝,帐内设有描金泛银的红漆木桌;桌上摆着银盏玉碗,坐垫上铺着艳丽的藏毯;当地的人们都穿着最好的服装;男人们把辩子高高盘在头顶,英雄发上的红丝穗垂落耳旁,女人们头发上缀满了红珊瑚和绿松石,腰饰、胸饰叮当作响。

  参赛的马儿都披红挂彩,极尽装饰之能事;马头簪上鹰翎孔雀翎,马尾巴也辫着艳丽的丝穗,焕然一新穿着藏戏行头的骑手高踞马背,显得威武雄壮,器宇轩昂,他们丝豪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态,剽悍而好胜地在这一年只有一次的群情鼎沸的场面里炫耀自己。只有一个相形见拙的戴着宽沿帽的羸弱少年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轻轻地柔顺着一匹大红马的侧翼,他一边轻柔,一边低语:“放松点,小伙子,我们俩在一起一定会干得非常出色。”

  “嘿!”林浩基扬着手中的木牌在他身后叫唤:“上马了。”

  少年一瞥,又匆匆掉过头去。而那匹大红马则轻轻抖抖钢铁般硬的大腿,抬起俊美的头,用那双深沉的大眼睛看着少年。光滑的红色侧翼被少年白色的衣袍衬得闪闪发亮。

  “该出发了、小伙子。”少年在马的耳畔低声地说,他再一次顺了顺马的侧翼,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它的脖颈,随后,便一跃上马,真是轻盈而漂亮。

  “嘿!”林浩基走到了他的马前,“要我为你拿帽子吗?”林浩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少年要在头顶上放一顶诺大的帽子,这实在即不美观,又很碍事。

  可是少年却在感谢的一笑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参赛人马上场了。只见骑手们高踞马背,牵马人贴着马头拉紧缰绳,虔诚的环绕焚香台转一圈;台前一大群红衣喇嘛席地而坐齐声诵经、祈祷祝福;桑烟在微风中飘得很高很远……

  一声令下,马儿如箭般地冲驰而出。那位羸弱的少年显然晚了一步,他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只见那双细细的腿夹紧红马宽阔的侧翼,膝盖轻轻一顶,马儿便一跃而起,飞速向前。

  赛场外人声鼎沸,情绪激昂。

  赛程按传统习惯——绕朗山一圈,近三十公里。沿途有河、有林,有上坡、也有下坡。地势称不上险要,但也绝非轻易可过之关。

  几阵欢呼之后,马儿渐渐拉开了距离,身着红色绸缎衣袍的松岗部落头人达旺遥遥领先。他骑的是一匹亮白色的纯种大马,只见马儿四肢凌空飞腾,头高贵地抬着,骑在马上的达旺雄纠纠地望着前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发射出坚定和自信。

  达旺原是黑水镇外二沟半的小头人,所辖人口不及百户,可他性情剽悍,英勇善战,凭一杆快枪和一把藏刀到处拚杀,逐渐成为黑水地区势力最大的头人,所辖区也由原来的二沟半扩大到整个松岗地区。他曾经三次蝉联赛马会冠军,这一次参加,不过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实力,警告附近的几个小部落不要乱打主意。当然,这也是一个争取民众的大好机会,因为他知道,草原牧民的英雄主义理想几乎全都倾注在了赛马夺魁之上。赛马在牧民们心目中的地位,它所引发的崇拜向往之情,已经超越了一切。

  过河、进林,马距越来越大,身着红衣的达旺依旧遥遥领先。可上过一个坡之后,他却依稀听见了身后铿锵的马蹄声。转头望去,一团白色的亮点从远处浓浓飞驰。“不错的骑手”达旺想,“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我的手下。”

  可就在他这种招贤纳士的美好想法中,白色的亮点越来越近,他甚至感觉到了对方紧迫的逼近,而这对达旺来讲已经意味着一个大大的屈辱。

  突然,就在这一瞬间,白色骑手宽宽的大沿帽被一股劲风吹落,裹在帽里的缎子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又随风长长荡起。两人一愣,彼此深深一望,却又同时加足马劲,腾风向前。

  这时候的达旺,尽管被对方的长发弄得一怔,但却已经没有丝豪考虑的余地,他可不能输给一个女的。对他来讲,冠军意味着高贵的生存,而若在一个女人的手下拿了第二,那么就连屈辱的死都没有资格了。

  激动的时刻到了!
  终点站上,引颈翘盼的人们情绪激昂,人声鼎沸,喝彩声、口哨声、祈祷声响成一片,林浩基拿着木牌紧张地向远处那两匹腾腾而来的大马望去。

  只见一红一白两匹大马并齐狂飞,浓浓的尘烟一团一团扬起。人们瞬时变得安静,仿佛在等待滚滚浪波中两位天将的到来,而铿锵的马蹄声像远处飘来的圣乐,混在大地的心跳中,让人肃目以待。
  蹄踏、蹄踏……
  欢呼声“腾”地一声爆发。

  达旺越过终点栏,仅半步,白衣少女也冲了过去。

  多么屈辱的胜利!这是达旺在欢呼声中唯一产生的念头。

  赛马会期间,晚上的活动是非常浪漫多彩的。首先出场的是欢快的热巴舞,参加跳舞的女子敲起长柄锤的热巴鼓,男子手执铜铃,中间独舞者手拉牛角胡,边拉边唱边舞,步伐欢快剧烈,一种特有的剽悍蕴含在举手投足之间。

  随后,男女很自然地分成二派,开始对起山歌。
  女:你是想要赛马吗?
  请把你的野马牵了来。
  你是想要驮东西吗?
  请把你的牦牛牵了来。
  你是想要唱山歌吗?
  请把你的《歌集》带了来。

  男:咱的红野马牵来了,
  你的金鞍子在哪里?
  咱的牦牛赶来了,
  你的茶叶在哪里?
  咱的《歌集》带来了,
  你的歌手在哪里?
  最最热闹的是最后出场的锅庄舞,大伙手牵手,围成内外几个大圈,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女扮男装参加赛马会的白衣少年——年轻的女土司卓玉出现在了锅庄舞场,她身着一袭紫色缎袍,头坠绿松石,胸佩珊瑚珠,耳嵌白玉,滴滴悬垂在两个耳轮的下边,脚上穿着织丝长筒花靴,苗条袅娜的纤腰上,扎着叮口当作响的腰链。她的到来引起人群嘘哗一片,今天的比赛,已经给她和她的马镶上了传奇的色彩。

  可是,卓玉对此却全然不见,只是拉着女伴的手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她挥洒双袖,轻盈美丽,而这一切被两个远远站着的男人尽收眼底,林浩基和达旺在这一瞬间变得心事重重。

  锅庄舞场高潮频频叠起,人们尽情地舞动,卓玉跳得有些累了,便退出舞场,回到了自家的帐蓬。

  女仆曲珍迎了上来,“小姐,松岗部落的头人让人送了件东西过来。”
  “什么东西?”
  “一副马鞍,”曲珍说:“就是今天县长亲自发给他的冠军奖品。”
  顺着曲珍的指点,卓玉看到了那个放在垫上的精致极了的大马鞍。
  “为什么他要送过来?”
  “他说实际上小姐才是真正的冠军,这句话他倒是没说错——”
  “你马上叫人把这个破东西给我送回去。”卓玉打断了她的说话,有些恼恨的说:“告诉那个自以为事的头人,我不喜欢任何转让的东西,明年我会让县长亲手发给我一个。”

  卓玉是老土司洛桑年过半百才得的唯一的孩子。她从小聪慧过人,深得老土司和他年轻妻子的挚爱。卓玉三岁那年,一个风雪飘飘的清晨,老土司突发奇想,要去岗仁山做一个修士。

  他雷厉风行,当天就搬到岗仁山的一个小石洞住下,用一块5、6个男人才能推动的石头堵住洞门,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窗口。从此,他年轻的妻子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每隔一天在窗台上放上一碗糌粑和一罐水。

  十年以后的一天,年轻的土司夫人去送食物时,发现上一次送的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台上。于是,她就坐在洞外静静地等着,等啊,等啊……七天以后,人们把石块推开,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不久以后,年轻的土司夫人搬进了小石洞,而卓玉则自然承担起了送食物的任务。

  卓玉是个早慧的孩子,父母双亲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并不曾带给她悲哀和失落,对生命她有她自己的看法,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擦肩而过,青春与美丽在一起自由自在地散步。

  几年以后,卓玉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漂亮、敏锐、善良、勇敢的少女,她拥有一个高贵小女所有的傲慢与自豪。而这少女从赛马会的那一天起,就深深地钻进林浩基和达旺的心里,搅得他们心神不宁。

  这天,卓玉去给母亲送食物,她如同往常,将马儿拴在山弯,钻过密集的灌木,来到小石洞边,将糌粑和水放在台上,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洞口,通常她要坐上半个时辰。可这一次她坐得更久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今天的天空清素而美丽。

  她曾经幼稚地希望从那小小的窗洞中看到挚爱的母亲,握一下她的手,用自己的唇去吻她,或是听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气息……然而这一切都是一种重重的奢望。如今三年过去了,三年中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习惯?还有怎样的心情不能平静?

  纵然,相隔的只是一层石头,但在卓玉的感觉中,却有着隔山望海的遥远,终于,卓玉从石洞边站起来,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声“后天见。”她再一次钻过密集的灌木,回到了山弯,却见马儿的身边又多了一匹马,而白马的旁边立着雄姿冉冉的达旺。

  “嘿!”达旺先开口说了话,“你今天耽搁的时间长了些。”

  “是吗?可我并不记得有谁给我规定了时间。”卓玉解下马绳,轻盈一跃,便端端地坐在了马背上,“再见。”她掉转马头,吆喝着马儿起身。达旺却一把拽住了她的僵头,“我在这里等了那么久,可不是为了听你说一声再见。”
  “那么你想听什么?”
  “听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见。”这时候的达旺也已经坐在了马背上,他轻轻一提缰绳,马儿很自然地起了步。

  卓玉很久前就听母亲说起过达旺。那是一个秋天,达旺的差民越过草场界限,将牛羊赶到卓玉家的草场上,两家为此闹得很不愉快,最后请来喇嘛出面调节,才把这场风暴压了下去,可受损的依旧还是卓玉家。土司夫人因此对达旺耿耿于怀,每次提起他,总是轻蔑而憎恶地说:“那个缺德鬼。”

  当然,达旺传奇般的故事也没少落到卓玉的耳朵里,但无论如何,她都固执地认定是一个蛮横无礼、心狠手毒的大坏人,她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可是一个母亲对女儿会有多么大的影响。

  “时间过得真快,我上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一个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姑娘。”达旺说。
  “是的,没错,我那时是躲在母亲身后。”卓玉回答:“但幸运的是,我还是很明白地看清了你。”
  “你对我好象不太满意?这为什么?”达旺说:“我可不记得我得罪过你。”
  “我没时间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你知道吗?”达旺说:“你让我有一种上一辈子欠了你的感觉。”
  “也许这正是问题之所在。”卓玉双腿轻轻一顶,马儿便“轰”地一声奔了出去,留下达旺一人对着越来越小的背影若有所失。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卓玉翩翩而去。

  达旺是这样一个男人;他英勇好胜、果断暴燥,喜欢有个性的马匹和女人,烦闷的时候也常常不讲道理。对于女人,达旺有他自己的理论;他认为女人就是粪土,鄙视和轻蔑理所应当。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那是一个谦逊极了的女人,因为太谦逊,便常常让他感到无味和难受,没有几年,他便把她送给了自己的弟弟,同时送给他们一大堆牛羊,让他们到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生存。

  当然,后来他又有了不少女人,而这些女人,留给他唯一的感觉便是下贱而做作。

  如今,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卓玉出现了。一个年轻,美丽、充盈着个性的女人,自然而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他的焦点。

  不论多大岁数,男人就是男人!
  而离开达旺的卓玉,一路上心情愉快,得意扬扬。在她的眼里,达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她丝豪不介意他是否气恼,并且事实上,她巴不得他现在正气得大口吐血。

  想到这里,卓玉轻轻一笑。不料,突然大马的前肢凌空腾起,卓玉重重地摔了下来,恍惚一阵,睁开眼睛来瞧,一个身着汉装的年轻人正躺在不远处,而闯了祸的马儿微抬着头,内疚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分明在对她说:“很报歉。”

  事实上,这并不是马儿的错,在这窄窄的坡道上,自己怎么能够放开速度去骑呢?但现在,卓玉可没那么多的时间去想这些,她必须先把年轻人驮回县城。

  “你怎么了?”卓玉一边扶起年轻人,一边问。
  “没,没什么。”林浩基在卓玉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又爬到了马背上。他的后腰和左腿剧烈地痛着,而卓玉虽然也感到身上似乎不大舒服,但此时此刻,在忍耐的同时,她还不得不充当一次林浩基的马夫。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可似乎每一次都让人措手不及,匆匆而过,连话也不曾好好说上一句。

  第二天清晨,卓玉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厚厚的肿胀着,沉重僵硬,怎么也抬不起来,稍稍一动,便疼痛难忍。她只好改变自己的安排,吩咐巾身女仆曲珍去县城送些药给林浩基,“他大概比我还要难受。”卓玉躺在床上想,心中甚感歉意。

  接下来的几天,林浩基都一直躺在床上,那时候,他还是个严肃的青年,有些清高,偶尔自以为事,热衷于学习,经常沉默寡言,因为仪表堂堂;也曾经有过二次不太成熟的恋爱,但每次都极其短暂,便不曾太多地记在心头。

  可是,此时此刻,当他半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书本时,卓玉的身影却在字里行间里美丽地跳跃着。

  当然,无需耗费那么多的词来解释他在病床上的这种感觉,只要一个词就够了:爱慕。

  从病床上起来,林浩基想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山寨看望渴望已久的卓玉,他真心地感谢那匹马,如果不是它撞了自己一下,那么今天自己怎么可能有如此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山寨谢谢卓玉送来的药呢?他几乎迫不急待地就冲出了县城,他的这种速度,让人无法想象就在昨天,他还因为腿的问题躺在床上。

  县城外的景色充盈着浪漫和美丽:油绿的草场波浪般此起波浮,右边是一叠又一叠的山脉,层层向上,最高处是晶光莹莹的终年不化的积雪,远处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放眼望去,就象一条白云织成的吉祥哈达。

  可今日的林浩基只是一门心思地急着赶路,哪有心情去赞叹这美丽的夏日。
  走着,走着,却突然有马蹄声铿锵传来。
  多么熟悉的声音,林浩基翘首以待。
  果然不错,一匹高高的大红马出现在了山道弯上,马背上的卓玉秀发飘飘。
  马停,两人彼此一愣,却同时说出一句话来,“我正要去看你呢!”

  两人彼此一笑。快乐而亲切的笑过之后,才发现今日的相遇之处正是上次人翻马惊的地方,这是巧合,还是缘份?他们两人同时都在心里默默自问。

  林浩基随着卓玉来到了山寨,在那间木制的小屋里,喝上了上等的酥油茶,卓玉现在唯一的亲人——奶奶,是一个面色严厉,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她只是礼节性地微微点了下头,便起身离开了,不一会儿,院角的小经堂里就传出她沉郁的诵经声。

  “我奶奶不大说话,你不要介意。”卓玉说。
  “怎么会呢?”林浩基说:“看上去老人家身体还挺不错。”
  “是不错,我想那是因为她过去经常骑马的缘故,小时候听妈妈说,我奶奶还打过仗呢。”
  “是吗?真没想到。”林浩基接着说:“不过让我更想不到的是,你的汉话会说得那么好。”
  “我的二姨父是个商人,他经常去各地做买卖,因此汉话说得很好,没事时,我就从他那里学点,为了以后也可以出去看看。”卓玉说:“但我只会说,不识字的。”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倒是可以教你,就恐怕我教得不太好。”

  卓玉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而林浩基也暗自兴奋。从此以后,他每个星期去山寨一次,教卓玉识字、算术,间或也加上些涉及地理和自然科学的内容,卓玉被他幽默生动的讲解深深吸引,而他私下里也为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感到庆幸。

  他们很快成了非常亲密的朋友。
  他给她讲莫斯科美丽无比的秋天,讲大学的老教授和小时候的四合院。而她给他讲父亲,讲大草原,讲马,甚至还讲起了贴身女仆曲珍。

  “你知道曲珍的额上为什么有一个那么大的胎记吗?”
  “为什么?”林浩基好奇地问。事实上,当曲珍去县城送药,林浩基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给林浩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光是因为额上的胎记,还因为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的原因。

  “因为曲珍上一辈子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死了,她的母亲为了能够在很多很多新出生的小孩里找出她,就在葬礼时用牛粪灰往她额上抹了一下,所以今生转世时,她的额上就有了胎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那么,如果我下辈子还想找出来,我是否也可以在你额上抹一下呢?”
  “你找我做什么?”卓玉狡猾地反问。
  “我找你——”林浩基说:“我找你看看学过的东西忘了没有?”

  在他的眼里,她不同于他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她坚韧、纯朴、美丽并且善良,犹如一道清爽的风,令人神怡,又如同一首辽远的歌,让人激情澎湃。而他,也不同于她以前结识的任何一个男人,这些男人从来不曾象他一样有那么多娓娓道来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相信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让她心动的温情。

  在人生的某个驿站,正当青春沸腾,美丽飘盈的时刻,他和她突然相遇——相近——相恋了。

  他们之间碰出火花,非常强烈。
  可他们相处的却很有分寸,彼此假装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用唇去吻她惊恐的眼睛……直到把她吻得山穷水尽。而此时一向坚韧挺拔的她,却变得那么虚弱,她缩进了他的怀里,就象一个找到母亲的孩子,那份娇柔,那份受庞,让他激情澎湃。

  “我爱你。”林浩基对埋在自己胸前的那个小脑袋瓜说:“我爱你。”
  回答他的是卓玉那双动人的眼睛和娇情柔柔的红唇。
  他与她一道经历了人生最五彩缤纷的流溢和幸福。
  是呀,你怎么能够要求两颗年轻的心在激情澎湃的时候一点儿越轨的事情都不做呢?纯洁而神圣的火花在他们的心中燃烧,纵然感情使他们犯了错,那也是值得。


二、死亡,天然地含在所有的生命中

  法号隆隆齐鸣,宛如天雷,震撼着无垠广漠的草原。一年一度的祈愿大法会在钹声、鼓声和喇嘛的诵经声中开始了,数以万计的各地喇嘛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坐在雍宗寺里,为保佑人畜平安,五谷丰登祈祷诵经。

  雍宗寺是黑水草原最大的寺院。寺内供奉着一尊曾经开口说过话的绿度母像,这尊像就象是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众多的善男信女,使无止无尽的朝拜者如潮水般一浪浪奔向这个冷寂而深厚的寺院。整个寺院雄伟轩昂,肃穆有力,高耸的大门顶部是象征佛教的图案:一个八齿金质法轮,两只鹿静静地分立两旁,紧凑神圣的殿堂色彩鲜艳,厚垂辽扬的诵经声在宽大的廊柱间回荡。卓玉陪着奶奶前来朝拜,遇见了也来叩拜的达旺一行。

  达旺显得挺有风度,对卓玉上一次的无礼并没有耿耿于怀,他很自然地先打起招呼,还殷勤地问奶奶身体是否还好?

  奶奶因为年事过高,显然已经记不得这个因为草场纠纷而把她弄得气填胸口的大混蛋了。她只是习惯性地敷衍地回视了一下,便又陷入自己的深思之中。卓玉当然也不便再说出些什么,只当没有看见,免得心里生烦。

  那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加上人山人海的信徒,闷闷的热气直从下往上涌,弄得人晕眩无力。奶奶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突然扑通一声从坐椅上倒了下去,便忽地一占气息都没有了。卓玉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一副诧然而束手无措的样子。

  这时候幸亏达旺及时赶到,他一边吩咐手下将老太太抬入另一个单独的小房,一边派人去请嘎松大活佛,虽然现在活佛一定因为大法会而忙得不可开交,但达旺的名望使大活佛无从推辞,而他手下那些得力的助手已经分头找来办丧事必备的全部物件。众人忙而不乱,惊而不急,就象一副最最有条理的画面,整个画面中,只有卓玉显得晕眩而不知所措。

  为了避免卓玉在死者的跟前哭泣,她被带入隔壁的小屋。这对死者来说很重要,因为亲人的哭声将使死者对死亡产生恐惧,对世间产生依恋之情。如此,她便无法以宁静的心绪踏上生命轮回之路。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会使灵魂到处游荡,却找不到一条通向往生的正确道路,将直接影响到死者的投胎转世。

  然而,似乎人们的担心都是多余,卓玉一滴泪也没有流。她只是默默地坐着,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略微显得有些疲倦,可是,达旺还是决定送她回去,他说:“你得回去,轿子在门口等你。”

  卓玉默不作声。
  达旺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凑近她说:“你得回去,轿子在门口等你。”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卓玉突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回去?我不回去。”
  “你得回去,你得有人照顾。”达旺不耐烦了“你呆在这里碍事。”
  “不,我不会回去。”卓玉坚定地回答。
  “你一定得回去。”达旺一把抱住卓玉,抬腿就向门外走去,然后不由分说地硬把她塞进了轿子,这时候,卓玉突然平静了下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这样子让达旺爱怜万分,“这里有我,一切你都不用操心,回去后别想得太多。”他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温情让卓玉无比感动。  

  眼泪这时候才如泉涌般顺着卓玉的脸颊缓缓流淌。于是,以前有过的所有恼怨都在这一刻化得烟消云散。

 

  三天以后,一个淫雨霏霏的清晨,那个曾经华贵美丽,曾经英姿冉冉、曾经衰老不堪的女人,在一群秃鹫悠悠的拍翅飞打中,步入了生死相继的轮回。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心平气和,从死亡到新生的过渡完成得安详而自然。

  同一时刻,卓玉坐在自己的房里,看着雨雾迷朦的窗外,默默的为奶奶祈祷祝福。唯一令她感到心慰的是: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奶奶的一生将得到从未有过的公正的判决,而公正的,当然便是最好的。

  死亡,它天然地含在所有生命中,随时可能降临。
  即然,生命就意味着死亡,那么,又何必为死亡痛苦流涕。
  事实上,承受最大苦难的是生存着的亲人,他们不得不接受死亡,又不得不在死亡的阴影中生存。
  卓玉在至深至爱的奶奶的死亡中,走向了成熟和深刻。

  这天,卓玉去给母亲送饭,这是奶奶过世以来,她第一次出门,虽然相隔不过三十来天,但在她的感觉中,却恍若隔世。

  从在母亲的石洞外,她泪如雨下,这时候的她是多么希望扑进母亲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一场啊!只是人生常常事与愿违,而林浩基又因公事回了北京,要过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可这一个多月是怎样的一个多月啊!

  一向骄横傲气的卓玉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孤苦伶仃的滋味。
  哭得无知无觉之后,卓玉离开小石洞,向拴着马的山弯走去,等待她的,除了马儿之外,还有她心中感激不尽的达旺,一见到她,达旺便把马绳递了过来。“哭了?”他问。

  卓玉无可置否地看了看他,感激而歉意地一笑,两人牵着马默默地向前走着。
  许久,达旺才说:“其实,你不用伤心,天葬师说你奶奶来生一定好运。
  卓玉回头去望他,一副不解的样子。

  “你奶奶额头骨上有一朵清晰的雪莲花印,而且在我们送你奶奶上天葬台时,成群的秃鹫己经在路的两旁等待多时,天葬师告诉我们,这种情形是不常见的。”达旺说。

  他的一席话儿让她宽慰异常!这么多天来,她沉深的伤痛在这一刻突然减轻。于是,她意然用那种明媚灿烂的眼神对他嫣然一笑。“谢谢你”她心怀真意地说。

  “谢什么?”达旺故意反问。
  “谢你这些天来,为我所做的一切。”
  “你不用谢我。”达旺笑着说:“我不过是在还上一辈子欠你的债”
  “现在我宣布。”卓玉也笑了,“你已经不欠我了。”

 

  不论如何,达旺终究无法对卓玉放下心来。几天以后,他就让自己的妹妹梅吉去山寨住上几日,陪陪卓玉。梅吉要大卓玉五岁,是个谦逊并且善良的女人,她很自然地博得了卓玉的好感,有她在身边,卓玉感到心中有底。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卓玉硬拉着梅吉踏上了去往天葬台的路,不为别的,只为了看看奶奶额上的雪莲花印。

  黑水天葬台是个很小的天葬台,它之所以众所周知,是因为它是屈指可数的几个留下头颅骨的天葬台之一,相传公元13世纪松布仁钦在黑水建立了天葬的这种制度。从此以后,每一个头颅骨都被保留了下来,一个一个地搭起,垒成长长的围城。如今,这里已有头颅骨近万个,可是放眼看去,却不曾有丝豪恐惧,倒是感慨万分,为生命的短暂和不稳固感慨。

  到了天葬台,卓玉和梅吉先焚桑敬佛,献哈达,挂经幡,随后,她们来到看守天葬台的老太太的小屋,希望能从她这里知道奶奶的头颅骨到底放在了哪里。

  但老太太的回答让他们万分失望,她们只能一个接一个地在这近万个头颅骨中寻找。   日渐滑落,晚霞氤氲,玫瑰色的雾气停停泊泊。

  她们一无所获,卓玉很是失落,她似乎以为那个有雪莲花印的头颅骨应该压倒群芳,脱颖而出,而梅吉虽然也很专注地找着,但在心里她却很明白,这不过是哥哥的一个美丽谎言。

  走在回去的路上,卓玉突然发问:“你认为真的有来世吗?”
  “当然,”梅吉说:“为什么没有呢?”
  “如果真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找我们的亲人?”卓玉问得很认真。

  梅吉停住马,掉过头去,一字一字清晰晰地说:“今生做了亲人,是因为上一辈子的缘份,来生是否有缘,还要看一辈子,最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不可以改变命定,不论多少苦,如果已经压在了你的身上,那就是因为你必须承受,而且你也一定可以承受。”

  林浩基回来的日子比卓玉预料的还晚了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她坐卧不安,无休无止地猜测他推门进屋的情景,甚至一天好几次跑到山寨的路口,希望看见他远远而来,梅吉察觉出她的心事,便常常拿她玩笑,弄得最后卓玉不得不言不由衷地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因此,那天当林浩基真正推门而入时,卓玉很理智地放弃了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念头。

  这是梅吉第一次见到林浩基。在她的想象里,林浩基应该是一个谈笑风声,热情英俊的男人,因为这样才配得上卓玉的明朗和美丽。可是见过之后,才发现他原来是如此的不苟言笑,如此的严肃。

  林浩基的到来让梅吉有一种多余的感觉,在她看来,自己仿佛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没有色彩,没有热情,而林浩基的眼神也让梅吉更加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不论卓玉如何的挽留,她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可是,家在哪里?那个已经住了多年的帐篷究竟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家?事实上,只要一想到还得回家,梅吉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并且一瞬间她就会觉得生活是一件多么没意思、多么悲哀、多么痛苦的事情。

  家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重要的包袱,她最大的痛苦,最多的苦楚都是因为家而产生,这些年来,她每天都在为一件已经过去多年的事情后悔: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意志坚定地出家为尼?而是出嫁做了一个永远也没有幸福的新嫁娘。

  当然在没有出嫁以前,她也曾经是个快乐幸福的小姑娘,虽然父母双亲早亡,但哥哥对她这个唯一的妹妹总是宠爱万分,呵护有加。

  在她的心目中,哥哥是一个身穿闪闪发亮胄甲的武士,他非常的强壮,拥有一张世界上最最坚毅的脸庞和一对闪耀着强势权力光芒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他的影子里,梅吉悠悠哉哉、无忧无虑地生活到了16岁。

  就在那一年,她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都突然在不祥的前兆中消失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阳光融融的午后,她领着几个女仆正在后院的织布房内忙碌,只见老管家匆匆跑来,说哥哥正在小厅里等她。

  奔进小厅时,一位医生正在为哥哥包扎伤口。他的浑身血迹斑斑,面色苍白,一股怒气拧在眉心。
  “哥哥,你怎么了?”梅吉吓坏了,在一旁束手无措,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流。
  “没事,瞎哭啥?”达旺伸出手唤她,“过来,哥哥有件事要让你去做”。
  “什么?”
  “让管家准备糌粑、青稞、酥油各五驮,再拿出500两银子,你替我送到扎桑家。”

  扎桑是达旺唯一的心腹,他为人耿直,对达旺忠心不二。今天早晨,两人去县城,半路上被赤嘎一伙劫住,执意要取达旺的脑袋,为去年在达旺手中做了刀下鬼的二个兄弟报仇。赤嘎一伙有备而来,人手众多,达旺和扎桑寡不敌众。要不是扎桑替达旺连续挡了二刀,那么今天准备上天葬台的将不是扎桑,而是达旺了。

  丧期一过,达旺去了扎桑的帐蓬,把他的几个儿子唤来,问道:“你们想要什么?土地、牛羊、还是马匹,你们尽管开口好了,不论什么,我都一定为你们办到。”
  沉默良久,一声若隐若现的不稳定的声音从扎桑那神情猥琐的大儿子口中传出:“梅吉”。

  于是,一个纯情少女那鲜花般的梦想在这一刻落入污秽的泥潭,一个本该幸福娇艳的一生在这猥琐的一声中注定痛楚沉沉。

  婚礼举行的相当匆忙,因为匆忙,便不曾有时间去哭去闹去哀去反抗。梅吉只是怔怔地坐着,任凭人们给她换上新衣,结上发辫,围上腰链……一副彻底逆来顺受、无知无觉的样子,直到达旺亲手把母亲遗下的项圈套在她的脖颈上的那一刻,她才哀丧地哭嚎起来,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哭到双眼红肿,一直哭到声音嘶哑,一直哭到面目全非。

  达旺沉默无言。是呀!为了他一言九鼎的男子汉的诺言,他已经把自己至深至爱的妹妹推入泥潭,然后,他将看着她在这淤泥地里一次一次跌倒,一点一点陷入……是他,毁了他美好的一生;是他,葬送了她娇艳的年华,那么此刻,他还能再说什么?说对不起?说很抱歉?还是说一些明知虚假的美丽的祝福。

  达旺懊悔万分,但很快他便在赤嘎和他同伙的尸体中找到了乐趣。

  而梅吉就这样走进了这个有4个兄弟的帐蓬,她无可推卸地做了他们的妻子,做得心里流血,做得哀凄恍惚。

  她不曾奢望幸福,她只是希望平静,希望今生的岁月短暂,希望来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   她总是使自己忙碌,没完没了地干活,一直干到很深很深的夜。她知道在四个如饥似渴的男人面前,自己是多么的危险。在这唯一确凿又可悲的现实中,那一夜,她终于被击垮了。

  那是一个空辽哀凄的夜,毛绒绒的大哥钻进了她的被窝,在她还没来得及明白之前,他就把她折腾得无气无息,只能宛如虚脱一般静静地淌着泪水。

  痛疼,几乎酷刑般的痛疼,可也精彩,愉快。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这个我厌恶之极的男人,这一切会是多么美妙!梅吉一边流泪,一边想:我总不能给他戴个面罩吧。

  这注定无法躲避的劫难,她本来一直不敢正视,如今一旦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梅吉就知道一个命运不济的女人该怎样面对它了。

  从此,她做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妻子,她和丈夫只在床上和饭桌边见面,而这已经让这四个毫无气概可言的男人感激不尽。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一起,女人想到的是爱,男人想到的是征服,这大概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同,当然也是男女之间最大的问题所在。

  林浩基的归来对卓玉说是个巨大的安慰,他虽然不能常来山寨,但只要一想到他就在相隔不远的县城,卓玉的心里就会有一种踏实和平静。

  当然,最最快乐的是那些林浩基可以来山寨的星期日。那一天,卓玉总是起得很早,梳妆打扮,洗菜备菜,忙得不亦乐乎。天气热的时候,她会凉上一大碗浓浓的酸奶,天气冷的时候,她会倒给他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奶茶。

  在自己挚爱的男人面前,卓玉不再是一个勇敢、任性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柔情似水,婷婷玉立的小仙子,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种脉脉的温情,就象一朵美丽的花,改变了整个房间的空气,而就在这个房间里,林浩基享受了一个幸福男人所能享受的一切。

  “每个星期才能见你一次,”卓玉轻声问:“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她有些伤感地将手伸进林浩基的黑发里轻轻摩挲。
  “我知道,”林浩基用手支起头,满是温情地说:“我知道,但是我的工作——”
  “你又谈你的工作了。”卓玉打断了他的话,“其实,你根本不用工作,山寨里有我们的一切,你没有必要那么劳累,那么辛苦。”
  “我知道我是该多花些时间陪你才对。”林浩基说。
  “阿林,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不是你多花些时间陪我,”卓玉说:“我想要的是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心,可是——”
  “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我的心”
  “我早已知道了。”
  “可是你会忘记,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我常常使你操心吗?”林浩基问:“我使你痛苦了吗?”
  “不,我非常快乐。”卓玉盈泪含情的双目让林浩基无比爱怜,他捧着那张今生今世将永远嵌在心里的美丽面孔,将唇无数次地印在上面。

  因为爱着,所有激情鼓荡其间。


三、爱,不是嫁你的理由

  这天清晨,卓玉正在窗前练字,女仆曲珍匆匆而进,“小姐,松岗部落来人了”女仆说。
  “是梅吉吗?”卓玉有些兴奋。
  “不是,是几个男人,他们还带了许多东西。”
  “男人?”卓玉不解了,“他们为什么带东西。”
  “不知道。”曲珍回答,“他们说要见小姐。”
  卓玉放下笔,沉思片刻,“我马上就来,你先招唤他们一下。”

  来人是松岗部落头人达旺的老管家。他一见卓玉便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随着递上一张红缎面卡片,“这是聘金礼单,请小姐过目。”

  “什么聘金礼单?”卓玉被弄糊涂了。
  “是这样的。”老管家解释道:“我们此次拜访是为我们头人前来向小姐提婚,希望小姐能够接受我们头人的一片心意,对此我们将不甚感激”老管家又加了一句:“当然,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影响小姐的一生,小姐如果想多考虑几日,我们也很理解。”

  卓玉脑袋瓜“轰”地一下乱了套,她没有想到年过四十的达旺会对自己产生爱情,更不曾想过这爱情会驱动他去挑自己来做未来的伴侣。

  他是不是疯了?卓玉感到万分惊奇。
  可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艾艾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来人。
  “如果小姐同意,我们这就回去将喜讯告诉头人。”老管家打破了无声的局面,并且用他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了卓玉的默默无言,随后,他又加上了一句,“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嘎松在活佛择个吉日了,一切的一切,小姐都不用操心。”话音未落,老管家已经挥手叫手下人将聘礼搬进屋内,于是,转眼之间,本来素洁宽敞的大厅成了一个色彩缤纷的杂货店,而卓玉站在这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东西中,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受宠的杂货店的小女儿。

  那一刻的卓玉,还不曾真正设身处地考虑过自己,她还在一片恍惚之中,总觉得自己在看的是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颇有意思的闹剧。然而,当老管家带着胜利完成使命的兴高彩烈的表情踏出大院的门槛时,卓玉却大喝一声,唤住了他。

  “给我回来。”卓玉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有。”卓玉高高在上地下了命令,“把你们的东西一个不剩地给我搬回去,告诉你们头人,我讨厌怀有目的的善心。”
  轰走了老管家之后,卓玉一直心神不宁,一种强烈的需要倾诉的感觉驱使她奔向县城去找林浩基。

  到达县城时,正值中午,两人在一个小饭馆里用完餐,便回到了林浩基除了书和淡淡的烟草气之外,几乎一无所有的单身小宿舍。

  “你来了,我真高兴,”林浩基说:“不过,我还是要问,真的没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有,”卓玉撅起小嘴,“我就不可以因为想你而来看你吗?”
  “你总是让我有一种飞上天的感觉。”林浩基把卓玉拉向了自己的怀里,用火热的双唇找到了她的眼睛,在这一刻,似乎只有抱着才觉得在身边,只有吻着才觉得不会远。

  那个中午,他们过得非常快乐,二个小时的时间比二分钟还要短。
  林浩基上班时间到了,他让卓玉在屋里等他,下班后他将送她回去。
  没有了林浩基,这间陌生的小屋也就没有了生机和愉悦,卓玉开始翻弄屋角的书堆,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突然,手触上了一个漂亮异常的小书袋,封皮是一朵大大的卓玉从未见过的美丽花朵,一条粉红色的丝带随意地系住了封口,看上去即美丽又神秘。

  没加思索,卓玉解开了丝结,里面除了二本英文书外,还有一个精致的塑料盒。打开盒,一沓弄得卓玉满面泪流的照片赫然显现。

  照片上的主要人物是一个颇为美丽的外国少女,而林浩基做为配角则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他们的造型真可谓多姿多样:有并肩的,相拥的,牵手的,对坐的……相比之下,表情却显得有些单调,除了脉脉含情之外,便是单纯的兴高彩烈。

  眼睛静静地看着,卓玉的心却疼得犹如插满刀子。她“呼”地下站起,一边哭,一边找来胶水,将所有的照片都贴在墙上,弄得象个小型展览会。然后,她“嘭”地一声拉上门、带着一种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的念头一跃上马,急驰出城。

  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够上哪去,哪里有安慰和朋友。

  一路漫无目的,她骑马狂奔,不知不觉中到了离山寨、离县城、离任何人家都很远的桑林湖畔。桑林湖小而明净。一派碧涟涟,永远风平浪静。湖畔玛尼堆遍布、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的经幡在风中悠悠地飘扬。

  在黑水百姓的心中,桑林湖是“神湖”,它不仅景色美异,而且还是传达上天旨意的有生命的“天湖”,它每年早至9月初结冰,至11月底,12月初的某日在一天内全部化解。如果某年湖水不结冰,必有灾难降临。19年前,确切地说是1933年,桑林湖就没有结冰,到次年六月中旬,草原上便扑天盖地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漫天的雪花铺泻了三天三夜,积雪厚达近2米。牧民们手足无措,人畜骤然陷于困境,其情景惨不忍睹:牦牛大马四处奔逃,可怜的羊儿围着帐篷等死,饥饿使它们互相啃吃同类的内脏和尸体……这悲残的情景让那些经历过的人们至今还有心有余稽。

  而现在已是11月上旬,湖上却水波荡荡,绝然没有要结冰的样子,黑水的百姓们因此忧心忡忡,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怎样的灾难。于是,各个部落、山寨纷纷邀请大喇嘛念经去邪,希望能够避免灾难,或是将灾难减小到最低的限度。

  然而此刻,独坐湖畔的卓玉,却因为湖水的明净与辽扬,而出乎意料地一脉平静。这时,她的耳边响起梅吉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意味深长的弥散:今生做了亲人,是因为上一辈子的缘份,来生是否有缘,还要看这一辈子。最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不可以改变命定,不论多少苦,如果已经压在了你的身上,那就是因为你必须承受,而且你也一定可以承受。   是呀,即然缘份未到,又何必硬拉硬扯。

  虽然最初的爱情极其纯洁,但必竟他有他的喜爱,我有我的生活。
  想到这里,卓玉突然觉得那团淤塞在心口的气体分散开来,化成条条丝状游曳到身体各处。那种闷闷的、满腔僵硬的感觉荡然无存,身体和心灵都轻松了很多。

  时间悄悄地已到了黄昏,只见晚霞氤氲,湖面色彩斑斓,艳丽清纯,遥遥的与湖面相连的群山风姿绰约,真是一千种明媚,一万种柔情。

  放下心中的苦楚和包袱,卓玉轻松愉快地想要回家,却听见身后的草地“嚓嚓”作响。回头望去,只见梅吉正含笑默默站着。
  “是你吗?”她几乎叹息般地问。
  “是我。”卓玉迎上去,拉着她的手并肩坐下。“你怎么会到这来?”她问。
  “我去给一个表姐送药,她的孩子病了。”梅吉说:“见你的马儿在那边,就过来看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一件不太开心的事。”卓玉婉然一笑:“不过,现在好了,什么都想通了。
  “是因为我哥哥的求婚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来了,在我还没有见过你之前,我就看出来了。”梅吉说:“说句心里话,我哥哥的行动比我预料中的要迟,可见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定决心。”她看了看卓玉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接着说:“当然,你是不会接受的,你有要浩基,他是个挺不错的男人,你们那么相爱,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他,他也很爱你。”
  爱?什么叫爱?卓玉在心底默默地问,她的静止无言弄得梅吉一派不解。“我说错了什么吗?”她疑惑了。
  “没有,你什么也没说错。”卓玉站起来,“不过,我现在得回去,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
  卓玉突然的陌生让梅吉有些难过,她握住卓玉的手,轻声说:“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请你不要因为我哥哥,而不喜欢我。”
  这天对卓玉来讲,是精疲力尽,心衰力竭的一天。
  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终于再一次躺在了暖融融的羊毛被里,那天晚上的月光非常美丽,可在她的感觉中却有些忧伤。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未合眼的卓玉带上给母亲送的食物,便匆匆向小石洞赶去,其实,她完全可以多躺一会,去经堂念念经,或是多喝一杯茶,这样她将晚上十几分钟或是半个钟头,然后,她将见到林浩基,将听到他的解释,于是,她要走的也许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然而,那天早上她却显得很么匆匆,匆匆得没有道理,匆匆得阴差阳错。

  他和她共同的明天就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差里永远地没有了。
  她错过了上山寨来找她的林浩基,却在回家的路上被达旺拦住、他几乎一把便拽住了装得视而不见的卓玉。

  “放开我,”卓玉掐脱了那双沉沉的大手,“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我的新娘带回去。”
  “我说过我不愿意。”
  “但是我很愿意,”达旺勿容置疑地说:“所以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拦腰一把抱住了卓玉,把她往马背上一放,轻轻一跃,便稳稳坐在了马上。卓玉用力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却可怜力气太小,除了弄得自己筋疲力尽之外,几乎毫无结果。

  随即,达旺一声令下,马儿便狂奔起来,疾风从卓玉的耳边“嗖嗖”穿过,而她瘦小的身躯则完全陷入了他宽大的怀抱里。在他的心跳声中,她的心也在狂跳。到了部落,卓玉被安置在一间小小的帐蓬内,她一言不发地坐着,心中却杂乱如麻。

  你怎么不说话?”此时的达旺要显得和善的多,跟刚才的他简直判若二人,“我以为你会破口大骂,至少哭个没完没了,”达旺说。

  卓玉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她俊俏的脸上平平静静地显露出轻蔑的表情。   “饿了吧?想吃点什么?”达旺显得更加平和,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没有反应。
  “也许你渴了。”
  毫无回答,如同他不存在一般。
  “如果你喜欢,你尽可以一句话也不说,”达旺脸上挂着挑战性的微笑,“我会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你的沉默,我认为沉默就是默认。”

  这一次,卓玉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达旺终于尝到了找不到说话对手的寂寞。

  两人的就这样默默地僵坐着,卓玉望着地板,达旺盯着卓玉,此时的卓玉怒火拧着眉心,微微高耸的颧骨浮着一抹红晕,浓密的长睫毛陷入深深的沉思,棕榄色的脸颊心事重重……达旺几乎要眩进这芬芳的旋涡里了。他受到欲望的煎熬,但却是可怜的单相思。

  时间在这份无言的对抗中,一分分地过去,转眼间,日落夕阳的黄昏到了。

  卓玉依旧执拗地不肯开口,不肯吃饭,总之不肯做任何达旺想要她做的事。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即未表现出生气,也未表现出害怕或沮丧,她已经隐居在了自己的内心的深处,对他和关于他的事全然没有兴趣。而一向勇敢、果断、善战的达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的面前,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这一生中,达旺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受挫。这时候的他,只要卓玉能够开口,即便是骂自己的话,他听起来也一定会觉得很是动听。

  其实,达旺理想中的女人,应该是美丽轻盈,愿意被男人哄着,对丈夫言听即从的,然而事实上,他爱上的女人却是这么任性,这么执拗,这么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由此可见,要把一个堕入爱河,却一无所获的男人搭救出来是多么的不容易,难怪千百年来大智大德大勇的人物,在爱情的面前全都束手无策。

  黄昏过后,星光点点的夜晚来了。
  在她执拗的无言中,达旺知道自己已经轻而易举地被战败了。
  “你为什么不开口?”他用火爆的咆哮来掩盖自己的失败,“管家,”他大声叫唤。   “什么事?头人”。
 “你连夜准备,明天一早举行婚礼。”达旺高声吩咐。
  “不,你不能这么做!”卓玉终于开口了。
  “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达旺再一次掉过头,嘱咐道:“不许有任何差错,立即去办。”
  “不,你不可以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真是太无耻,太不要脸,卑鄙……”在卓玉的一片片咒骂声中,管家一边退出一边感到奇怪:今天头人的脾气怎么会这么好?

  而达旺在这片咒骂声中,竟然生出一丝沾沾自喜和宽慰来。
  突然,屋内一片沉静,空气凝滞冻结,随即,一声无限哀凄的哭声从卓玉那双小小的红唇中传出,一声长一声短,仿佛一切悲凉尽在其中。
  达旺再一次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他只能静静地听着这个弱小女人低低的哀凄,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并不比一个在街上欺侮弱小女人的假男人要好,而自己曾经怎样地鄙视过这样的男人呀!除了卓玉,他这一生中,从不曾费过如此大的功夫去赢得任何人的心,更不曾如此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他默默地等着,等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隐隐地听不见了。

  “婚礼取消,明天早上送你回去。”话音未落,达旺便大踏步地向帐外走去。留下卓玉一人,对着昏暗的油灯千思万想。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和风吹拂。
  卓玉盈盈地出现在了达旺的帐内。
  达旺深深地望她一眼,竭力自然地说:“吃过早饭后,管家会派人送你回去。”
  “我知道,我已经吃过早饭了,”卓玉说:“我是来告别的。”
  达旺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又会弄出什么花招来。
  “但在告别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达旺竟然有些紧张。
  “你还想娶我吗?”问得直接而了当。
  “我——”达旺决定有话直说:“是的,我想。”
  “那么六个月后,请派你的马队来塞子接新娘。
  六个月,卓玉给自己六个月去忘掉林浩基。
  时间是长了,还是短了?她的心中有多少需要愈合的伤口!

  遗憾的是,她终究没能听到林浩基的任何解释。在等了卓玉整整一天,却不见一人半影之后,林浩基以为她在躲着她,便决定缓几日再来,不料,中途却被县上匆忙派往苏联,连告别的机会也不曾有,这一走便是六个月,回来时,卓玉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林浩基的懊丧和愤怒可想而知,他彻夜不眠地想了几日,却仍然不知道自己的错误出在哪里?是去了苏联?还是没能及时告诉卓玉:对自己而言,100个照片上的姑娘也顶不上她一个。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六个月,对卓玉来讲,是怎样痛心疾首,怎样灾难重重的六个月。

  从松岗部落回来,卓玉几乎足不出户,除了给母亲送些食物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生活中的乐趣她一丁点也感觉不到,然而生活中的苦却时刻紧追着她。

  那一天,卓玉去送食物,遇见了几年前,土司夫人也曾遇到过的情况:窗台上那装糌粑的钵子毫未动过。于是,她也象自己的母亲一样悲哀地在洞在坐了几日,坐得心哀力竭,坐得污头秽面……人们推开了石块,打开洞门,却非常遗憾,非常出乎意料地看见土司夫人枯槁如柴的身躯已经如常人般没有声息。而在这以前,人们总是断定土司夫人也会象土司老爷一样,消失地了无痕迹,清风云烟。

  母亲的死带给卓玉从未有过的悲哀。她认定母亲的死是无奈,是不安,是挣扎。而不是像父亲和奶奶那样,心感幸福和宽慰地离开。死亡和死亡之间,有多么的不同!

  当土司夫人抛弃女儿、青春、美丽、闲暇、健康……抛弃了一切,义无反顾地钻进小石洞时,她是否会想到自己将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世界?如果她知道的话,她是否会懊悔?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命定,一切的一切都将无以挽回。

  卓玉因此双眼恍惚,四肢无力,一派凄凉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女仆曲珍急得团团转,花了七个小时去邻近山寨请来颇为有名的女医,女医甚至还没有走近卓玉,便给出了最后的诊断结果,她说:“你没有什么病,只是怀孕了,不过身体很虚,需要静下心来好好调养,孩子是个女孩,五个月后出世。”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可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卓玉并没有显得大吃一惊,她很平静地打发惊慌失措的曲珍去请梅吉过来。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过多考虑和懊悔的余地了。

  “我怀孕了。”卓玉直接了当地对跨进门槛的梅吉说。
  “我知道了。”梅吉也直接了当,“孩子是林浩基的。”
  “问题是六个月以后,我将嫁到你们家的帐蓬里做新娘。”
  “可是孩子五个月后就会出世,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全知道了,”卓玉惊奇了,“是曲珍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早看出来了,即使你不派人来叫我,我也会自己来,”梅吉显得很严肃,“我想对你说,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去做新娘,这二件事,哪一样也不能少。”
  “我不能去做新娘”卓玉说出了心中想法。
  “你要去,我了解我的哥哥,他会杀了你,杀了孩子,一点也不痛惜地杀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敢这样嘲弄他。”
  “是我对不起你哥哥。”
  “别说这样的话,相比之下,还是他更对不起你。”梅吉说:“你不是他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且以后他带给你的生活也不会是平稳和安逸的,他会把你折腾得很累,那么,那时候这个孩子将会是你唯一的安慰。”

  “可是——”
  “别想这么多了,”梅吉在卓玉的床边坐下,“你尽管安心养着身子,即然我哥哥已经答应你六个月以后来接人,那么在这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打扰你的。你放下心来,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操心……。”

  然而,卓玉怎么可能安安心心?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想?

  她不能不时常想起林浩基,想起他的爱情和承诺,想起那些幸福快乐的时刻,但同时,她又不住地残酷地提醒自己:对林浩基来说,自己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自己对他付出的全部的爱与照片上的女孩相比都是极其微不足道的,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连解释一下都不来。

  “多么美丽的一场恶梦。”卓玉在心里轻轻地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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