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指引


五、死亡不过是此生向彼生的过渡

  接下来的几天,对叛匪们来说,是一事无成的两天。

  虽然李迅予亲自率1000多名骑匪把县城围得水泄不通,但城内解放军凭借工事击退了二次大规模的进攻,粉碎了数十次偷袭。

  李迅予见强攻不能奏效,便改变策略,采纳了达旺的方法:派少数善于骑射的匪兵,骑马飞速接近解放军阵地,进行偷袭。这一招在最初发挥的了一些作用,伤了不少解放军战士,以至于许多战士不敢轻易露头。但很快,解放军也想出了自己的对策,在马蹄声由远而近时,不去理他,骑匪在阵地见不到偷袭目标,又不敢久待,自然又得调转马头慌乱离去,而一旦听见马蹄由近而远,解放军就立即瞄准射击,这样一来,反而使叛匪一方损失了不少神枪手和好马。

  为了营救困在黑水县城里近万名群众,为彻底巢毁李迅予匪部,西南军区决定进行黑水之战,专门抽出7个团共20个营的兵力分三路向黑水前进,于1952年7月5号凌晨7时,向黑水匪军发起总攻。

  李迅予一伙丝毫没有想到一直消极避战的解放军,会有如此猛烈的攻势,匪军锐气大减,阵线逐渐动摇。

  7月8日,解放军东、西、中三路部队会师,一举攻克了李迅予的指挥中心,叛匪头目格罗鼎头人,空降特务王学祥被俘,李迅予、达旺、空降特务田涛、潭辉带着电台外逃。

  “我们要保护电台,有电台就有了台湾和美国,就有了前途。”李迅予对着逃出来的50多个匪兵说:“现在我们唯一的向导就是这张军用地图和指南针,我规定有路的地方不走,有人户山寨的地方不走,有炊烟的地方不走。”

  土匪们开始像无头蝇,在茫茫林海中间闯荡,却又非常不走运地遇上了解放军的搜山队。

  一场激战,土匪们不辩方向,乱跑了几个小时,停下来看一看,发现电台摔坏了,指南针和地图全都不见了,于是,只能根据太阳日出日落的方向,继续向西北方向逃窜,第二天,特务田涛不小心摔下山崖死了。

  对卓玉来讲,这种逃窜的日子,简直就是进了地狱,而且连日大雪,又无火种取暖,打了的野兽只能生吃,卓玉开始生病了。

  茫茫雪山,没有药,没有温暖,没有休息,有的只是无尽的寒冷,惊恐的紧张,近在咫尺的发着绿光的野狼,和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的飘飘大雪。

  这天,他们找到了一个小山洞栖身。

  达旺弄些草来,把卓玉安置在上。又倒些雪在牛皮袋里,抚在胸口弄暖,然后小心翼翼地喂给卓玉喝。

  卓玉的脸庞苍白若纸,没有一点血色,两个黑玉般的大眼睛无望而哀凄地睁着,曾经鲜亮的红唇因为寒冷和饥饿已经变得乌紫,干枯的双手如朽木一般……这就是曾经美丽又美丽的卓玉。

  在心爱女人消失的美丽容颜中,一个一贯自信的男人徒然感受到人生阴暗和无助的一面。  “都是我连累了你。”达旺满是悲哀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卓玉伸出手顺了顺达旺乱杂的额发,“是我自己想要跟着你的,不论怎么样,只要有你在身边,我都会觉得很好。”她凄凄地笑,“倒是我连累了你,处处要让你照顾,不然,我们也许早就走出了大山。”
 “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早死了,”达旺说:“因为我不会想要逃出来,我会战到最后,与部落同在,”说到这里,他的心咯噔一下,“是我害了我的部落,我对不起他们。”
 “达旺,”卓玉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的才是最重要的,”她说:“我要你提起精神来,就象你过去那样,那时候的你总是那么雄壮,那么自信,你总是可以战胜一切困难,这一次你也会的。”

  此时的卓玉,多么想伸出双手,拥抱达旺,用自己的唇去吻他愁云密布的额头。我怎么才能够帮助他?现在的我除了一片柔情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卓玉暗自伤心。

  “如果我们可以走出去,”达旺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就去草原的最深处生活,我们会有一大群牛羊,当然还有很多孩子,而女孩子全都像你——”

  “那么男孩子都象你。”卓玉几乎愉快地,不加思索地脱口而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没有什么虚假在里面。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一怔,卓玉为自己能够说出心里话而高兴,而达旺对她真情的流露心喜若狂。这一句话,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等不到了,如今真真切切地听到,心中的感觉真是无以形容。

  两人就这么手握着手,默默地坐着,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感到了平静和安宁。

  突然,卓玉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答应我;不论怎么样,不论如何,你都一定要走出去,尽最大的努力,永远不要失去信心和勇气。”
  “有你在身边,我永远不会失去勇气和信心。”
  “但我要你承诺我。”这么多天来,卓玉第一次又显出执拗的神情,“那样的话,我会安心点。”
  “我答应你。”达旺承诺说:“不论怎么样,我一定要尽最大努力走出大山。”
  在他的承诺声中卓玉笑了,她把他的手拉向自己的唇边,轻轻一吻,“我很高兴自己做了你的妻子,不过我这个妻子恐怕当得不太好,我真希望以后我能有机会弥补。”
  “不,你是世上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女人,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好的。”达旺喃喃地说个不停,怕一停下来就要哭,而自己可是从未掉过眼泪的。

  那天晚上,月亮美极了,达旺睡得很好,醒来时,却见卓玉躺在一片冻僵了的血块之中,身边放着自己的藏刀,她已经停止了声息,面庞安祥而平静,仿佛睡过去了一般。

  “她怕连累我。”达旺悲哀地想:“她怕成为我的累赘,但是她怎么能不知道,没有她我是会垮下来的。”这时候,达旺的耳边传来卓玉的声音,“不论怎么样,不论如何,你一定要走出去,尽最大的努力,永远不要失去信心和勇气。”

  “我要走出去,但是我一定要带上你。”达旺下了最后的决心。
  于是,不顾同伙们的劝阻,达旺硬是要返回黑水,把卓玉送到黑水天葬台。
  “你不能这么做,这么做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自寻毁灭,”李迅予说:“如果共产党抓住你,你就没命了。”

  生命对达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他还有生命的时候,他得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上天葬台,让她安心平静地走向生死相继的轮回,他知道自己无望卓玉下世相见,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足以使地狱的大门向自己敞开,而卓玉,她有一个平静纯洁的灵魂,她一定会得到一个好的转生,一个平静的、没有那么多痛苦的、安祥的转生。想到这里,达旺的心中不免有些快乐起来。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达旺离开,李迅予一伙继续向西北方向逃窜,几天后到达嘎日雪山,晚上于一洞中留宿,全部冻死。而达旺背着卓玉凭着几十年山里生活的经验,走了五天之后,在一个太阳初升的黎明终于到达了黑水天葬台。

  天葬台被姹紫嫣红的荆棘丛环绕,在太阳玫瑰色的霞光时,光颅骨彻成的墙显得万籁俱寂,高高扬起的经幡纵横成网,天地之间差不多没有一丝风,天空像洗过一般的干净。

  黑水天葬台相传正好建在地狱之王的右眼上,每当尸体送来,地狱王慧眼即刻能识别出此人的善行劣迹,可以马上做出送天堂还是下地狱的决定,减少了很多中间环节,使死去的人可以受少一些罪。并且其中间用以实施天葬的大块巨石相传是空行母们以彩虹结网从印度斯瓦采天葬台运送而来的。它的四周还有四块石头分别象征着和平、威严、严厉、愤怒,它们的作用在于,引导灵魂无阻碍地穿越地狱之路。达旺敲开了看守天葬台的老太太的房门。

  “我的妻子死了,我需要找几个喇嘛和一个天葬师,你能帮我吗?”
   老太太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半响才说:“没喇嘛,也没有天葬师。”
   达旺从手指上取下镶着猫耳眼的金戒指,递到老太太的怀里,“你必须帮我这个忙,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五天了,我没有时间再等了。”
  达旺的无奈并没有感动老太太,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随手将金戒指丢向不远的荆棘丛中,冷漠地说:“让你的金戒指去请喇嘛和天葬师好了。
  “求求你了。”这是一生中,达旺第一次对人这第低三下四,而且是对一个又丑又老又脏的老太婆,“求求你,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人帮我。”

  还是面无表情,但这一次达旺没有感觉到那种发自心髓的冷漠。

  “进来,”老太太吩咐:“把你的妻子放在这里。”她指指屋的小角落,又接着说:“房后有桑枝,你背上2捆,到山的最顶端,那里有一个焚香炉。你在那里把它烧掉,然后你不要原路返回,从后山绕过来,当你回来的时候,傻子也就到了。”
  “傻子?”达旺不解。
  “我没时间跟你说这么多话,”老太太似乎又变得冷漠了,“如果你不愿去,那就算了。”

  老太太转身盘腿坐在了垫上,闭上双眼,一言不发。而达旺走到房后,背上2捆桑枝,向山顶进发。

  可是,似乎根本没有上山的路,灌木丛紧紧地覆盖在了每一寸土地上,但此时的达旺已经没有任何的选择,他毅然地用双手推开灌木,钻进灌木丛中,任凭带着尖刺的灌枝刮过双臂,刮过脸……可奇怪的却是,往日尖硬的灌刺今天却如同酥油灯的灯芯一般柔软轻细,而推开灌木丛,根本就一点力气也不用费,仿佛不曾存在。

  到了山顶,达旺在香炉前找到了打火石,便迫不及待地点燃了桑枝,桑烟从梵香炉里袅袅飘升。

  下山的路要容易的多,走走滑滑很快到了后山脚。从后山脚再上天葬台,一路阳光灿烂,云彩洁白。

  终于,亮晶晶的头颅在姹紫嫣红的荆棘从中显现了。

  与此同时,一阵阵越来越清晰的秃鹫的叽哇声和翅膀扇动声传入达旺的耳中,击撞着他的心脏,使他的双脚无以复加的沉重和麻木,他无法迈开步子,便站在原处,静静地聆听。

  聆听,聆听,仿佛聆听上天的音乐。

  不知多久以后,猛然间传出“轰”的一声巨响,只见上百只秃鹫从头颅骨的围墙里冲驰上天,而卓玉在这声巨响中,走完了她今生今世的最后旅程。

  达旺的双腿这时候才有了知觉,他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围墙内走去。老太太见他来了,出乎意料地温和地说:“祝福吧!死亡不过是向彼生的过渡,你应该愉快地祝福。”

  而天葬的巨台旁边,则站着一个赤裸的无法预知年龄的紫铜色的男人,他手执面鼓,并不曾看达旺一眼,便一路小跑而去。

  “你怎么不追上傻子?”老太太提醒达旺。
   话音未落,达旺已脚底生风,向着赤裸男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达旺一路紧跟,却在一个山谷将赤裸的男人跟丢了,正在气恼自怨之时,一阵无可比拟的低重宏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跟我干什么?”
  “我——”达旺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便如实地把老太太供了出来:“是老太太让我跟着你的。”
  “那么”赤裸的男人说:如果你能跟上,你就跟着吧!”话音未落,他便再一次小跑而去。然而,这时候的达旺已经精疲力尽,整整五天没日没夜的跋涉已经让他这个少见的强壮的男人气力尽失,根本无法再去尾随,更何况,又要尾随到什么时候呢?于是,达旺索性在河边喝了点水,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呼呼地大睡起来。

  他这一睡,便永远没能再醒过来,那天半夜,一群野狼围住了他,在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之前,他已经成了一袭白骨。

  灵魂脱离躯壳,尸体已成无用皮囊,叫这群恶狼吃了,即是上世的命定,也是这世生命的最后一桩善行。

  那天夜里,独自躺在帐内的梅吉心跳如狂,浑身奇痒。第二天一早,她便豪无目的的在草原上游荡,到了天葬台的山脚,就莫名其妙地上了山,经过一个小河,在一块大石头边她看见了一堆新鲜的白骨,白骨的边上则是血迹斑斑的破碎的衣服和那把已经在哥哥腰间佩了几十年的藏刀。

  就这样,达旺的头颅被梅吉带上了天葬台,交给了看守的老太太。而老太太一边将达旺的头颅摆在卓玉的旁边,一边默默地叨念:“你该听我的才对,嗡玛尼呗咪哞,嗡玛尼呗咪哞……”


六、缘份已尽,分道扬镳

  从天葬台回来,梅吉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四十九天之后,哥哥的灵魂将告别这个地方前往地狱接爱审判,那是一个完完全全公正的审判,正因为公正,梅吉知道,哥哥将受到惩罚。“但是,”梅吉默默地说:“哥哥,我要为你点燃酥油灯,它们将照亮你要走的道路,我要为你去转岗底斯山,它将减轻你此生的罪孽……”

  那么我的痛苦和悲哀又因何而来?它就从来没有愉快过,这种悲哀和痛苦正是在那时候缠上了她,纠绕得她无法平静。

  但是,她并不想说自己的丈夫们不好,虽然他们确实很猥琐、很丑陋,虽然她跟他们在一起总是感到很恶心,虽然每一个痛苦的夜晚过后,她总是有一种洗也洗不尽的肮脏感,虽然她已经无数次地为此不想再活了……但是,她还是不想说他们不好。

  她知道,真正的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自己在太出众的哥哥身边生活得太久,因此已经习惯把任何一个自己所见到的男人与哥哥相比,因此发现他们太多的不是,因此总是悲哀和不愉快。她知道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但是她不敢承认。

  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即使能对他们中的某一个有些好感,那么生活也还是会过得下去,也还是会有些愉快。但梅吉的可悲却是:她对自己的四个丈夫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一丁点好感,更不用说爱情或是喜欢了。

  那天黄昏,梅吉一边用羊皮做的鼓风机往灶上吹火;一边对坐在对面的四个丈夫说:“明天早上,我将出发去岗底斯山朝拜。”她的语气如此轻松和自然,让人觉得远在阿里的岗底斯并非千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

  “什么?”四个丈夫同时一怔。

  梅吉已经没有把话再说第二遍的兴趣了,她只是毫无表情地拉着鼓风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仅路上就要耽搁一年多的岗底斯朝佛是一个怎么大的决定。

  丈夫们也没有再问第二遍,他们已经习惯了梅吉勿容置疑的语气和饱含轻蔑的眼神,当然他们也曾想过要去改变这一切,但似乎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们便把自己所有男性的骄傲和自尊都发泄在了晚上,这令梅吉叫苦不喋,并且,使她对他们的厌恶无止无尽的加深。

  那天晚上,在黄灿灿的月光下,果然不出所料,梅吉经受了一场无以复加的大劫难。四个兄弟轮三番四地折磨她,她闭上眼,让痛苦的泪流在心里。“你们满足了吗?”她在心里对这些趴在身上蹂躏自己的人说:“你们满足了吗?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尽自己的义务,明天,我将是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人,明天我说解脱了。”这时候,她不再觉得疼痛了,只感觉到眼上蒙上了一层红霞,那是太阳在遥远的天边缓缓升起。

  第二天早上,梅吉还是带上为数不多的途中必备的东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朝圣之路,丈夫们把她送到门口,嗫嚅地目送她颀秀的背影,他们五个人都很明白,这一走对这个家来说是一次毫无疑问的永别,然而他们不解的却是,在经历了如此剧烈的一夜之后,她为何还能迈出那么轻盈的步子。

  缘份已尽,分道扬镳。

  刚开始上路时,梅吉是一个人。几天以后,她在绒河与七个也去岗底斯的朝圣徒相遇,便恳求能够和他们同行,这便避免了许多独行的麻烦。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梅吉在与此七人结伴后的第三天便开始身体不适,刚开始头晕体乏,双臂发麻,渐渐的全身开始起红色籽粒,籽粒越来越大,最后变青,轻轻一碰,便如针扎般的疼……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坚持星夜兼程,三步一拜的艰难的朝圣道路了。因此到了珠玛湖畔之后,七人与梅吉相商,把她送到了湖畔杰布山的杰布尼姑庙里,留下梅吉在这里养病,他们则再次踏上了风尘仆仆的朝圣道路。

  杰布尼姑庙建在杰布山林木苍茫的半山腰,它的山顶是皑皑的雪峰,山脚是绿茵茵的草地、淡绿色的珠玛湖,和零零星星牧人家的帐篷。

  相传很久以前,一个女魔爱上了国王斑达,便把他劫来关在自己地下的魔窟里,国王年轻美丽的妻子珠玛悲痛欲决,便每日不停地哭泣,她的眼泪越积越多,汇成了一个大大的湖,观音菩萨得知非常感动,变法收伏女魔,只可惜这时候的国王已经阴郁而死。死后国王化成了一座山,人们就把此山称为“杰布”山,杰布在藏语里是国王之意。年轻的皇后珠玛跳进了自己泪水积成的湖里,因此人们把此湖称做“珠玛”湖,而女妖则钻进了杰布山的内脏里,为此,观音菩萨便“指点”人们在杰布山的肚脐眼处盖了杰布尼姑庙,来镇住女妖,使她永远不能再出来祸害百姓了。

  然而,杰布尼姑庙之所以威名远扬,却并非这个美丽而凄哀的传说,而是因为它是唯一一个女性的藏密气功修行场。修行场设在山顶皑皑的雪峰上,每当修行时节——寒冷的冬季来临,修行的尼姑们便赤身裸体地端坐在雪地上,修行“热瑜珈”。修行好者,不论在怎样的严寒冰冻时节,即使赤身裸体也不会感到寒冷,而是全身出汗,使周遭的东西也变热……正因为如此,无论怎样严寒的大雪天,任凭山川银白,只有杰布尼姑庙的房顶的雪是融了的。

  梅吉被送到寺里来的时候,寺里的女主持刚刚结束6年3个月的闭门修行,她亲自为梅吉治病,吩咐寺里小尼每天早晚各一次用山顶取来的白雪和酥油摩擦梅吉身体,几天以后,青色的疙瘩变小变红,又过几天,红色的籽粒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全没了。梅吉感激万分,恳请主持允许她剃发入寺。少女时代就曾想要为尼的念头这一次又回到了她的心里。

  “主持,您就答应了吧!”梅吉恳请。

  “这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这是你有没有缘份的问题。”主持说。“你可以先住下来,直到你想要离开为止,我想那一天不会太远。”

  梅吉不能理解主持的话,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找到比这更好的归宿了。在这平和安宁的小寺里,静静地度过此生余下的岁月,是一件多么有福气的事情呀!当然,她不曾奢望自己会有修行结果,她只求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佛堂内,一心一意地念经祈祷。她不怕生活的清贫和艰苦,但她害怕心灵的清贫和艰苦。她认为自己受的罪已经够多的了。

  “佛祖,让我有机会侍奉您吧!”梅吉常常这样祈祷。

  就这样,梅吉开始了尼姑庙的生活。

  她每天早上四点,伴着主殿里的钟声起床,然后和尼姑们一起上早课,八点钟早课结束,大伙一起喝茶吃糌粑,接着,第二次钟声敲响,所有的人再一次集中到大厅,诵经祈祷,二个小时以后,大伙各忙各的事,梅吉所要干的事是:提水、制灯芯,去给山顶上的修行者送食物……秋收结束之后,她还要去附近化缘,晚饭和午饭一样,大伙都在自己的房里吃,晚饭过后,尼姑们又一次集合,这次是练习辩论,主持一声令下,全体尼姑立即开始高声辩论,还不停击掌,一些学生发问,另一些回答。当长达5个小时的辩论课结束之后,尼姑们便回到各自的经堂,诵经冥想,直至深夜。当然,梅吉是不能参加辩论的。她也无法参加辩论,因此,晚饭过后,她或是去听辩论或是在房里磕头或是下山到珠玛湖畔走走……

   闭门修行——是杰布庙的尼姑们最大的心愿,而且时间越长越好。但寺院总得有人维持日常的活动,总得有人做饭化缘做杂务才行,因此,寺院规定每次修行时间为五年5月零十五天。只要你认真学习,一心为佛,每个人都是会有机会的。当然,梅吉不曾奢望闭门修行,她只求能够住在寺院做点事,为修行的尼姑们送水送粮……。这就是她后半生的全部生活理想。

  然而有一天,寺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早然和梅吉没有任何关系,但却使她改变了后半生的生活理想。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风很大,天气很冷的冬日,庙里的一个尼姑和山下的一个牧民有了私情,偷情时被寺里发现,决定将其逐出寺庙,按照传统习惯;这天上午尼姑换上俗服,戴上纸糊的帽子,背着一袋牛粪灰,踏出寺门,向山下走去,而梅吉的任务是一直把她至山脚,再把牛粪灰倒进珠玛湖内。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快到山脚了,小女孩却说话了,“我以后再也不能去庙里了,我会想你们大家的。”小女孩说得很伤感。

  “大家也会想你的”梅吉也很伤感。
  “你也认为我这件事很罪孽吗?”小女孩低低地问。
  “这件事,我——”梅吉无作回答。
  “你对我说实话好了。”
  “是的,我认为罪孽,”虽然小女孩不安的双眼使梅吉恻然一动,但她还是实话实说了。
  片刻,小女孩突然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吗?”她变得坚定起来,“这是因为你没了碰到一个好男人的缘故。”话音刚落,梅吉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高兴地向远处打招呼了,她一边摇手,一边转过头来,快乐地对梅吉说:“你瞧,他是个好男人,他来接我了,他爱我。”

  梅吉放眼望去,只见远处山脚的草地上,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一匹大马的旁边。走近看时,他长得还满英俊,就是有些太年轻,看起来还不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见了小姑娘,小伙子显得极不好意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小姑娘主动多了,她一把上去抱住了他,很自然很平静地说:“这位大姐是送我的,现在,你得先用你的马把牛粪托到湖边去。”
  “不用了”梅吉赶忙制止了她,“你们走吧,这点东西,没事的。”
  “真的?”小姑娘问。
  “真的,”梅吉说:“你们走吧,祝你们幸福。”
  “谢谢”

  这对小情人快快乐乐地坐上马,奔向了他们新的生活,而梅吉背上牛粪灰的袋子,朝珠玛湖畔走去。

  这时候,梅吉的耳畔又回响起小姑娘的声音:“这是因为你没有碰上一个好男人的缘故。”是的,梅吉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我的确从来没有碰上一个好男人。

  可是,待奉一个好男人会比待奉佛祖更幸福吗?

  梅吉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赶忙自己回答自己:男人怎么能和佛祖相比?佛祖是无限至极的,而男人不过是过眼云烟。

  是呀!还有什么比献身给荣耀的佛祖更美好的事?

  当梅吉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喜欢上了寺庙,那一盏又一盏的酥油灯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把它当成生命中最大的快乐源泉。那时候,她曾经急切地盼望剪去长发,换上尼袍,在无以伦比的高贵的佛祖身边度过愉快的一生。然而,实际生活却是——她被哥哥嫁给了四个什么也不是的男人,她跟他们屈辱地活着;丝毫没有生活的乐趣。那些日子里,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总是会听见一个远处的声音对自己说:“孩子,如果你不相信这个世界,那么就相信下一个世界吧!如果你不快乐,那么就去侍奉佛祖吧!“如今,她终于走了出来,走到佛祖的身边,请求他允许自己留下,请求他指引没有方向的道路。她相信,佛祖是会收留自己的。

  那么,那个小姑娘为什么又会选择那么一种生活呢?

  这不过是因为那个小姑娘还没有了解男人的缘故,梅吉再一次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她一定会后悔的,这是梅吉下的最后结论。想着,想着……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入了梅吉的耳里。

  梅吉慌忙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足有千斤余重的野牦牛慢腾腾地在不远处走着,它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双角之间完完全全可以并排坐下两个人。而离野牦牛不远的草地上,梅吉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婴儿正舞动着双手双脚,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大概被突如其来的野牦牛吓坏了。

  大概也是因为听到了哭声,闲庭信步的野牦牛停了下来,看了看前面蠕动的小东西,又抬腿慢腾腾的向前走去。

  梅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憨厚的野牦牛一般不主动进攻人,但是谁能保证它就会把这个在地上蠕动着的东西当成人呢?更何况草原上已经不乏野牦牛踩死,或舔死孩子的例子了。野牦牛多刺的舌就象双角一样也是它的武器之一,而且非常厉害。

  牦牛离孩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梅吉深身发颤,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声:“嘿!”

  奇迹出现了,只见野牦牛抬起了头,看了看梅吉,又看了看地上蠕动的小东西,沉思了一会,便很温顺地离开了。而若根据平日的经验,被惊了一下的野牦牛应该去抵梅吉的肚子才对。

  惊魂未散,梅吉站了好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走过去,抱住孩子,野牦牛让她和这个小小的生命之间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小家伙,妈妈去哪了?”梅吉一边拭去小脸上的泪珠,一边哄着他。

  孩子还太小,根本不能说话,但一种分清孰好孰坏的本能使他很快停止了哭嚎。

  “真乖”梅吉用自己的额头去蹭对方的小脑袋瓜子,可是突然,孩子胸前的护身符让梅吉一惊。

  这分明是卓玉用过的护身符,这条吉祥绳还是自己和卓玉一起从雍宗寺的大喇嘛那里求来的。梅吉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那么,为什么卓玉的护身符会在这个孩子身上?难道这个孩子就是卓玉和林浩基的孩子?可是,她又怎么到了这里?是谁带她来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涌了出来。
  “孩子哭了吗?谢谢你帮我照看她。”正当梅吉百思不得其解时,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立即转身,一张熟悉而惊异的面孔呈现在眼前。
  “曲珍,是你?额上的胎记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梅吉来人是谁。
  “小姐,是你?”
  异地相逢,倍感亲切。
  “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我本来打算地岗底斯朝佛,大概是没有命定,没走几天,就病了。”梅吉说,“于是,留在山上的寺里养病,现在病好了,也不想走了。”
  “小姐,是想要出家了吧?”
  “是的,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曲珍笑了,“当然没有。”
  “那么,你呢?”梅吉有些近不急待,“你又为什么到了这里?”

  真是一言难尽!

  卓玉出嫁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曲珍的母亲照顾,刚开始时,她还能时常回来看她,后来,达旺参加叛兵,躲在深山里,卓玉便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孩子了。从指挥部逃走的前一天夜里,卓玉把一包手饰和护身符塞给了曲珍,要她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回到山寨去,并嘱咐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

  那时候,曲珍还没有想得太得,她只是对女主人悲哀的样子感到奇怪,但是不久之后,当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永远无法再见到女主人时,她便深深地理解了这种悲哀。

  本来母亲、孩子和曲珍会过得很好。但突然的兵乱,却使老母亲下了要去印度朝佛的决心,“我都五十多岁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总不能过几年再去朝佛吧!”老母亲一意孤行,很快在山寨找了几个同伴,他们制定出一个雄伟极了的路线:昌都、林芝、拉萨、山南、日喀则、尼泊尔、印度……“这条路线没有七、八年是走不完的,母亲年纪大了,身体是受不了的。”曲珍想要挽留住母亲。

  “身体没什么要紧,死在路上也是我的福气”母亲毅然决然。

  就这样,老母亲离开了,留下曲珍和孩子。没过多久,她遇到了一个愿意娶她,她也愿意嫁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却很坚决地不让曲珍把孩子带进家门,“是个男孩还行,却又是个女孩,不但干不了什么活,以后还得搭上一大堆陪嫁。”男人对曲珍说:“即然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还在,你就把孩子送给他好了。”

  对曲珍而言,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可以嫁人的机会。她不漂亮、不富有,她不知道怎样迎合他们,在男人的眼里,她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爱情对她来说是一种大大的奢望。

  因此,如果没有奇迹出现,她将孤单而平静地了此一生。

  然而无奇不有的世界还是出现了奇迹,一个男人主动表示愿意娶她为妻。她因此心喜若狂,天真地以为美好的日子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便加快了步伐,以求最快地到达幸福之点……其实,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加快了堕入事先为自己设计好的陷井里的速度,她在堕入的时候,显得又幸福又激动,就象所有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那样,在还没有看清男人之前,便被毫无防范地轻松地拉下了陷阱。

  当然,现在的曲珍还没有完全掉入陷阱,她还在跑向陷阱的最后冲刺阶段。等她找到林浩基,把孩子交给他,她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一跃而入。那时候,她将为自己现在的心喜若狂感到可笑与无奈。

  “可是,你怎么找到林浩基呢?”梅吉问曲珍。
  “我在县上听说他被派到这里来了,不过,具体在哪个村我还不知道”曲珍信心十足地说:“但我想,我很快就会找到的。”
  “不如,你把孩子交给我。”
  “什么?”曲珍说:“我觉得交给林浩基比较好一点,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况且小姐在城带个孩子也不太方便。”
  “可是林浩基是个男人,他以后还会找个妻子,那个女人不一定能对孩子好。”梅吉说:“并且,如果政府一知道林浩基和卓玉有个私子,那么他是可能受到惩罚的。”

  就这样,卓玉的孩子意外而注定地来到了梅吉身边,当她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向山里寺院走去时,她的心里有一种无从表白的幸福和依托,她觉得生活又再度美好了起来。

  梅吉请女主持给孩子取个名字,女主持说:“即然孩子是在珠玛湖畔见到的,那么就叫孩子珠玛吧!”

  几天以后,梅吉在女主持的安排下,搬到附近哈嘎村的一位孤老太太家住下。这位孤老太太没有任何亲人,因为间断性的神经发作,所以终生未嫁。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需要有人照顾。女主持把梅吉安置在老太太家,一来,老太太有了人照顾,二来,梅吉也有了一个家。
  “你要孝敬她,她的一生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女主持嘱咐梅吉,“你就把她当成母亲吧!”
  “我知道了。”梅吉忍不住哽咽了。
  “怎么哭了?”主持说:“小珠玛很有灵气,不过,你要多留心她。”
  “嗯!”

 

 
 
七、迎着风雨共牵手

 

  快三十岁了,梅吉却突然之间又有了女儿,又有了母亲,她们的出现改变了梅吉对生命的要求和愿望,改变了她生命的旅程,她变得快乐满足,而以前有过的所有心灵上的苦难和缺憾都在这一刻退诸于千里之外。

  她发自内心地感谢上天的赐予。

  上天赐予她的母亲是个已经不知道快乐为何物的苍老的女人。病情不发作时,她阴郁、发呆、沉默寡言,若是突然发病,她就就得歇斯底里,疯狂并且残暴。她对突然而至的陌生的梅吉和珠玛视而不见,但梅吉相信,真挚可以弥补许多东西,比如隔阂,比如贫困。

  而珠玛则是一个无以伦比的可爱极了的小玩艺,她还不能走路,也不会说话,只是时常舞动着小手小脚,并且用那双和卓玉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盯着在屋里忙碌梅吉,只要梅吉一走近,她便伸出小指头紧紧地抓住梅吉的衣襟,小脸胀得红红的,不知道是闹着玩,还是出于一种对母亲的依恋。

  因为没有母奶,所以珠玛喝的是羊奶。这时恰好同村有一位刚生过孩子的母亲奶水过多,胶得难受,便让梅吉抱孩子过去喝奶。不料,珠玛硬是不肯喝,若将奶头塞近嘴里,她便“哇”地一声吐出来,而且用力地扭动着身躯,累得自己汗水淋淋,梅吉心痛不已,一下子把她抱回怀里,却见小珠玛用一副委曲极了的样子盯着自己,这样子不由地让梅吉想起了卓玉,当然还有自己的哥哥。

  哥哥和卓玉在梅吉的记忆中留下了很多美好的东西,至于其它那些糟糕的回忆,梅吉打算统统忘掉。事实上,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和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老太太的身边,梅吉没有时间想得更多。

  从心灵的意义来讲,梅吉和珠玛搬进的是一间阴气森森的小屋,屋里住着一个阴气森森的老太太。刚开始时,老太太把她们当成自己的敌人,总是对她们怀着令人难以相信的极致命的敌意,拒绝和她们交谈,并且在犯病时,多次甩着牛皮绳把梅吉追得满村乱转,好在梅吉并不在乎这些。她已经习惯在遭到漠视时保持心智的坦然,并且一如既往地体贴她、照顾她、原谅她,因为她知道一个一辈子都不曾得过爱的人是很容易变得残酷和冷漠的。

  于是,她总是说:“妈,想吃点什么?”
  老太太视而不见,好象梅吉根本不存在一般。
  “妈,衣服脏了,换下来让我洗洗。”
   毫无反应。
  “妈,喝杯热茶。”
  还是毫无反应。

  这时候,那个被唤作“多多”的小狗从院里跑进来,一跃跳到老太太的怀里,而老太太则用手拂着它的乱毛,一边拂,一边亲切的问:“今天跑出去都干了些什么?”她问得如此认真,仿佛多多真真能够回答。

  每当这时候,梅吉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受挫的感觉,但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必竟多多比自己要早到二年。而她相信,如果给她两年,她也分得到这份爱。

  就这样,慢慢地,梅吉习惯了老太太的阴郁、沉闷、怠慢、刁难和偶尔的发作,不论怎么样,她总是主动去爱她,关心她,迁让她,这一切,梅吉做得不加思索,自然而然,丝毫没用心计博取对方的爱或有意争取的意味。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满足自己固有的爱心。

  冬天来了,一阵阵狂风呼啸而过,漫天的大雪四处飘散。

  梅吉背着一筐牛粪干,抚着冻得红通通的手急匆匆地赶回屋里,她放下筐子,往炉里添了几块牛粪干,便习惯性地朝珠玛睡的床上望去,孩子没了,这个念头一闪,她本能地抽搐一了下,床上确实没孩子。

  那么,孩子到哪里去了?她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她能去哪里?

  冲进里屋,平日老太太呆着的床上空无一人,而狗窝里也不见庸懒贪睡的多多。梅吉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多多,多多,”梅吉发疯般地喊了起来,因为在这三者中只有小狗在听到叫唤后,会摇着尾巴跑回来。

  可是,在屋里转了三圈之后,小狗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梅吉冲出院子,一边狂呼,一边四下张望。这时,雪地里清晰的小狗爪印吸引了她,顺着爪印她一路狂奔而去。

  其实,无须去找太多的词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只要一个词就够了:恐惧,而这恐惧在她远远地看见站在雪地里的老太太时,反而越变越大。

  老太太也看见了她,猛然一瞥之后,便抱起原本放在雪地里的孩子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发出似乎表示胜利的近乎于动物般的嚎叫,这嚎叫令梅吉毛骨耸然。

  就这样,一个在前边跑,一个在后边追,两者都发出令人难以形容的刺耳的尖叫声。这样一副情景,难怪引起了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的注意。

  这时候,老太太到了珠玛湖边,她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梅吉,心中一生急,便不加思索地把怀里的孩子扔进了湖里。梅吉被这一幕惊呆了,翕动着双唇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那位偶尔的路人反应灵敏,甩开身上的包,便一跃入湖。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每个都呆呆地立着,连多多也只是出神地看着湖面。

  然而湖面却令人心痛地一脉平静……

  终于,“炎欠”的一声,湖中穿出一个身影,他一只手托着孩子,一只手用力地划着水面。梅吉一个健步冲过去,接过了孩子,同时也拉起了他。

  这时候的小珠玛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而狂啸的寒风很快使包她的羊皮袄冻结成冰,那一双平日可爱极了的小唇,此时也乌紫乌紫。

  主持——这是此刻梅吉可以想到唯一的人。

  梅吉再一次狂奔起来,这一刻她已经无法顾及正渐渐清醒的老太太和全身冻得瑟瑟的好心人。在心爱的女儿性命攸关的时刻,梅吉感到自己正面临崩溃。

  到了山脚……到了,到了寺门!梅吉晕了过去。

  尼姑们抬着梅吉到了房里休息,而老主持则抱着孩子进了气室。

  五个小时之后,当梅吉醒来时,发现小珠玛正坐在床边拂弄自己的额发,那一刻,她是怎样的激动!怎样的感激啊!一生中第一次,她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谢谢您!”梅吉俯在主持的脚下,“谢谢您!”
  “谢我什么?”主持说:“是小珠玛的命大,这孩子的确命大。”
  梅吉从杰布寺回到家里,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当她跨进门槛,她看见老太太正抱着多多坐在床上,如往常一样,她对梅吉的到来默默无言。但这一次,梅吉发现老太太的眼中多了一种释重负的心慰。而这不就意味着老太太已经有了感觉,已经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一种喜悦悄悄地在梅吉的身体里渗透,于是,她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而这笑使老太太从梅吉那一夜未睡好的疲惫的双眼中,感受到了一如既往的爱意。

  放好小珠玛后,梅吉开始升火做饭,不一会,灶台上便飘来酥油茶的深深香味,而一阵碗碟的叮当声之后,令多多无限暇想的萝卜纯牛肉的味道也溢满全屋。

  “妈,吃饭吧!”梅吉将饭递至老太太的手中。
  “嗯!”老太太接过碗,轻微极了的应了一声,但这已令梅吉高兴万分。
  若是往常,别说应一,她连碗也不会从梅吉的手上接过,而是等梅吉放在桌上后,她于从桌上拿,至于她那双眼睛,除了在爱抚地看着多多时睁开之外,她总是使它紧闭,仿佛对这个,她根本不屑一顾,然而最最让梅吉不解的却是:老太太好象对来世也不曾抱有什么寄拖,她从不上寺院,从不念经,对她说,多多是她今生来世所有的唯一。

  可是今天,今天她竟然从她手上接过了碗,竟然轻轻地应了一声,虽然这一声轻微地几乎听不到,但一种心慰的胜利般的感觉还是使梅吉微微有些发颤。

  接下来发生的事,则更是完全出乎梅吉的意料:老太太吃过饭后,放下碗,轻轻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小珠玛的床边,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用一种梅吉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小珠玛。

  刚开始时,老太太的举动把梅吉吓坏了,她的眼前不由地又浮现出昨天的那一幕,可是,当她看到她那双眼睛时,梅吉便完全放下了心来,那双眼睛从未有过地充盈着歉意和爱怜,而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可能做出一些可怕和残忍的事情?

  “妈,小珠玛没事了,”梅吉说:“你不用担心。”
  老太太转过身,瞥了梅吉一眼,便冷漠地拉着多多向外走去。
  无论如何,梅吉知道老太太终于被触动了心弦。

  那天是搬进小屋以来,梅吉心情最愉快的一天,而天空似乎也因此显得从未有过的睛朗。在给了她太多的苦难之后,生活终于打算给她一些美好的东西了。

  是呀,生活就是这样,只要怀着耐心和爱意等待下去,那些失去的快乐总是会回来的。想到这里梅吉突然念起了那四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他们现在在干什么?该是又有妻子了吧!其实,他们本份、胆小、没有喝酒或掷骰子的嗜好,他们本来应该是很好的丈夫。问题出在自己的身上,是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发自心底的拒绝折磨了他们,也折磨了自己。梅吉想:我没有离开,我是否会慢慢改变,变成一个心中洋溢着感情的好妻子和好母亲?梅吉的这种想法吓了自己一跳,事实上,除了一丝歉意之外,她对那四个男人没有任何感觉。那么现在,她所能为他们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默默祈祷。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梅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装汉装的男人站在半掩的门口。

  “是你吗?”她几乎叹息般地问。
  “我很高兴你认出了我。”门口的男人说:“孩子没事吧?”
  “没,没事了。”梅吉这才回想过来,昨天从湖里救出小珠玛的人不就是林浩基吗?大概那时自己的心太乱了,要不当时怎么没认出来。梅吉充满歉意地说:“昨天在湖边真是太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小珠玛肯定就没救了。”
  “孩子没事就好!,林浩基由衷地说“能够在这里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
   林浩基的话提醒了梅吉一个问题,“对了,林干部怎么会在这里?”
  “发生匪叛以后,组织上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我和卓玉的关系,他们认为我应该到最基层好好反省,好好锻炼一下,所以我就被派到了索村,离你们这里很近,”林浩基问:“那么,你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对于林浩基,梅吉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她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却唯独没有提在湖畔遇见曲珍的事情,她并不是有意不提,而是自然而然地将这段省略了过去,这一生中,她从来没有将事实隐瞒得如此理所当然。

  而躺在一边的小珠玛,以林浩基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认真地看着他,那仿佛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似的表情使林浩基有一种异样的颤动。

  “这孩子真乖,多大了?”林浩基问。
  “还不满1岁。”梅吉回答。
  “叫什么名字?”
  “叫珠玛,是杰布寺的老主持给起的。”

  这时候,林浩基伸出一个小指去逗她,而珠玛则不动声色地,轻轻举起手,紧紧地拽住这个在她眼前晃动的小指头,她显出的惊人的力量让林浩基一怔,而她那双执拗的大眼睛使会不地想起了卓玉。

  当然,他和梅吉都不曾谈到卓玉,也不曾提起达旺,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将他们忘掉。事实上,他们之所以避而不谈,只是因为想在心里留下一份给自己的东西,而且,又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所以他们不想把自己最热烈最深厚地爱着的人拿出来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回忆,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林浩基走了以后,梅吉抱着小珠玛想了很多。

  悠悠往事,曾如过眼烟云般的霏霏然地消散。然而此刻,却又都汇聚在了眼前。梅吉似乎又听见了在园子里那棵大桃树下,卓玉对自己讲起林浩基时所传出的幸福的笑声。正是那阵笑声使她对林浩基有了最初的印象,后来见了面,偶尔也聊上几句,但更多还是听卓玉说起,听得多了,便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很熟悉很知道的朋友。

  梅吉不知道为什么卓玉会选择自己的哥哥,而放弃了林浩基,虽然哥哥很执拗,但梅吉相信卓玉一定会更执拗。那么,卓玉之所以做出那样的选择,一定是因为发生了某些事情,但不论如何,孩子还是林浩基的,“那么”,梅吉想:“我就不应该做一堵横在他们父女之间的可怜卑鄙的墙,下一次他来,我一定把事实真相告诉他。”梅吉暗暗下决心。

  是到了下一次,她却怎么也把话说不出来,于是,只等再等到下一次……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第二年的夏季到了。

  这时候的老太太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阴气森森,毫无表情的老女人了,虽然她还是不够明朗、不够宽容,但至少她已经开始微笑,开始和旁人讲话,开始感受到生命的乐趣,并且现在的她,身体和心灵都显得那么健康,不论嘴上她如何地矜持,但在心里她已经被梅吉感动。是梅吉的爱意救了她。

  而这时候的小珠玛已经一岁了,还不会走路,但会到处爬。大概是从多多那里学来的,还喜欢伸出舌头舔梅吉的耳垂,每当这时候,梅吉总是装得很严肃地说:“珠玛,不许这样做。”

  而珠玛总是显得很懂事的点点头,但一到晚上,只要梅吉一钻进被窝,珠玛便一定要在她的垂上舔几下,然后才会心满意足地入睡。

  至于林浩基虽然还是怀才不遇,但一天天逝去的岁月和空辽苍茫的原野让他有了一种非常盲目的乐观和满足。“曾经有过的雄伟大志和满腔的聪明学识,如果有机会发挥固然很好,但若就此平平淡淡,无怨无争地过完一生,也未尝就是一种痛苦”。如此这般一想,林浩基便越发感到了满足。渐渐地,林浩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满意起来,每天在那间简陋极了的小屋里呆上几个小时,抄抄文件、开个小会、偶尔接待工作组和电影队,下班后,打打猎、散散步、蒙头大睡或是来看看珠玛。

  每星期他至少要到梅吉这来两次,一边在床上逗珠玛玩,一边看着梅吉在灶边忙碌,他曾经认为这样的家庭生活微不足道,如今他却因此而觉得感动。这天下午,林浩基从县里回来,特意为珠玛买了一包糖果,连家也不曾回,便急匆匆地向恰嘎村赶去。路过湖畔时,发现多多正立在一片洗净了的羊毛边上。羊毛一簇一簇地晒着,在艳丽的阳光下,光芒四射,晶莹透亮。而多多俨然一副一级战备的样子,连早已熟悉的林浩基也没有给什么好脸色看。林浩基对此并没有在意,依旧很友好地问:“多多,妈妈去哪了?”平日说笑时,林浩基总是说多多是梅吉的儿子,因为多多晚上时常赖在梅吉的被窝里不走。

  多多对林浩基的问题显然不屑一顾,倒是远处传出的歌声回答了林浩基的问题。

  两颗星斗中间
  唯有金星耀眼
  百个姑娘中间
  唯有你啊好看
  我心情愿奉献
  遗憾不能相伴
  相思折磨成痨
  害得骨瘦肉消
  林浩基抬头望去,只见梅吉正在埋头洗衣石上洗羊毛。
  “嘿!”林浩基喊了一声“梅吉”
  梅吉抬起头,为自己刚才唱过的歌显得不太好意思,“林干部,今天你不是要上县城吗?”
  “我都回来了,还给珠玛带了一包糖。”
  “每次你都给她带东西,惯坏了她。
  “怎么会呢?”林浩基卷起衣袖“我来帮你洗。”
  “不用了,最后一点,马上就完了”梅吉慌忙阻止。
  “那么你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梅吉想了想,“你把晒干的羊毛装进筐子里,行吗?”
  “行!”

  这位莫斯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当年踌躇满志地站在毕业典礼上时,绝然不会想到,几年后,自己竟然会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小山区里以洗羊毛为乐。

  洗完最后一片羊毛,梅吉有些疲倦地坐在了草地上,她的脸色发红,微微高耸的胸部随着喘气一上一下,起伏的很诱人,林浩基看着,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该有一个女人生一堆孩子。
  “累了?”林浩基问,他坐在了梅吉的身边。
  “是有些累了,”梅吉回答,“好在活也已经完了。”
  “你幸福吗?”林浩基突然问。
  “幸福?”梅吉一怔,随后嫣然一笑,“谁能说自己是幸福呢?不过,我很快乐。”
  “那么,你能不能如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题?”梅吉说:“也许你提的问题我无从回答,或者根本回答不上来。”
  “不,我这个问题,只要你愿回答,你就一定可以回答。
  “那么人说吧!”
  “我想知道,在你当了我孩子的母亲之后,你是不是也可以当我的妻子?”
  “你——。”完全出乎梅吉的意料,一时间她有些手足无措。
  “我都知道了,”林浩基说:“我碰到过曲珍,她全都告诉我了,那是去年的事。”
  “我,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林浩基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珠玛真是很幸运。”

  梅吉默默地坐着,而林浩基则轻轻地将她的一只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的手中,又用另一只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时候的他们都不够坦然,但幸福还是终于来了!

  此时,天空湛蓝,阳光灿烂。


  责编:闫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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